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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职业就是收旧货的”

重拾 2021-08-15 0 786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的意思谁都知道,讽刺的就是那种得过且过混吃等死的生活状态。不过这个古老的谚语放到今天却变得更像是一句赞美,因为我们周围的太多人连得过且过都算不上了,根本不知道自己打算干吗。所以我们推出这个名为 “撞一天钟” 的专栏,寻找生活中那些执念于自己的行为准则,没学会与时俱进那一套的老式轴人。他们很可爱,值得你学习。

马君生于1970年,在包头一个印刷厂的家属院长大,从小贪玩,喜欢捡点老铜钱,收集小玩意儿,也喜欢动手做东西。他提起自己的手艺天赋,很是自豪:“从来没有人教,许多活儿都是看别人干两次就会了。”

包头是西北的贸易重镇,北方老牌工业城市,民风彪悍。马君小时候的手工跟生活环境不可分割:“弹弓呀,刀剑呀,弩呀,各种玩具枪都会做。” 他造枪的技艺不断升级,到后来自行画图纸,让工厂师傅代工,用车床车出轮轴,自己再安装铜管,红木手柄,组装打磨,最终成品可发射钢珠甚至制式子弹。试枪的时候,好朋友家的簸箕被打穿了。派出所上门来没收他的武器,临走的时候,执行任务的队长附在他耳边悄悄说,“小家伙的活儿真不赖,回头给我也做一把。”

马君说,七八十年代民间的土枪高手很多,自己那两下子不过是小孩习作,“真正厉害的是东北工业基地的退休老师傅,专业军工水平 —— 不过后来这事犯法,大家都不干了。”

他上过美术班,不过没有坚持学下去。中学毕业后,他进了一家工厂上班。工作无聊,薪水很低。但马君喜欢收旧东西的癖好和干活的劲头一直保持着,他组装自行车,甚至还把工厂里的大铁钎切割锻打,改成了炒菜用的大勺子。后来一个发小去北京搞装修公司,喊他一起。马君就这样来到北京,那是1996年。

“凡是人发明的,美的东西都应该去喜欢。” 马君坐在自家客厅里,穿着短裤,T恤,喝着红茶。他说出这句话,让人觉得物的世界浩瀚无边,而我们生涯太短。他现在以在潘家园市场摆地摊卖旧货为生,从90年代末一直干到现在,堪称元老。在元老里他算年纪小的,许多只为挣钱的卖家,淘到第一桶金之后往往转型做别的去了;而第一代里干到现在的,多半是真正喜欢旧货、离不开它们的人。

马君爱旧货,爱的不仅仅是买进卖出、欣赏把玩的过程,他也享受动手打理的快乐。把它们擦亮,保养好,有损坏的修补,缺了部件的想法设法补齐,有时候也嫁接、改装、设计,让新东西出现,同时最大限度的保留旧货的精气神。这种热爱劳动与创造的习惯,也让马君保留了老派工人阶级的气息。相对于一些古董人虫儿们的油滑无骨,他看着健康多了。

茶桌是一块崖柏木上架了块玻璃板。崖柏和玻璃板都是他几年前分别买的,崖柏木是自然不规则形状,体量超过一立方米,上下两头都磨出了水平面,被他用来当凳子坐过一段时间。厚实的有机玻璃板为椭圆形,长期在角落里蒙灰。前阵子他看到一个国外木工艺人的作品图片,脑子里有盏灯亮起,随即找出玻璃板,往崖柏木上一搁,一个新的茶桌诞生,他乐滋滋的开始用。

马君又总结了一句:“凡是合乎理性的好东西,我都喜欢。”

马君家厨房一角

他的家位于东三环外一栋高层公寓楼里,一室一厅,面积六七十平米。客厅方正狭小,塞了很多货,甚至厨房的搁架上也全是西洋钟表和小雕塑。他带我进储物间,他的块头顿时挤占了里面的一半空当。“房子小,东西实在摆不开。” 他指着眼前一个紧闭的大衣柜说,“里面一根指头也插不进去。”

衣柜旁边有个架子,上面以一台老式德国收音机最为醒目,黑白相间的设计,轻轻拧上面的按钮,它的声音跟手感同步,一格一格的层次分明,每一下响动都细小而紧实,力度充盈,有骨质,有光泽。马君神情喜悦,仍然像第一次看见它,“太好了,音质没得说。”

马君在傍晚的潘家园街头

马君在北京干过装修,也去其他公司上过几天班。一来此地,他迅速迷上了逛旧货市场,从水碓子、六里屯到劲松、潘家园、大柳树……一开始是买各种东西,时不时凑到路边各种玩家的旁边听人家讲,慢慢就开始转手卖。“从玩开始,之后以贩养玩,渐渐就进了这个行当。” 马君读书少,知识都是在这些露天市场得来的。

“北京有个好传统,有些老人非常热情,一旦发现你爱听,就很愿意认真给你讲。” 时常有这样的情景:一个老头早上看见他,大老远就跟他摆手,边摆手边迎着他走过去。到跟前老人说,昨晚我在家又想到一点东西,之前忘记告诉你了,今天我说给你听。” 他跟人学怎么玩葫芦,怎么鉴别玉器,各种东西分门别类一路摸下来。“拿养葫芦来说,你要对葫芦皮的性质,厚度有了解。它不能直接上手去盘,要先晒两年,让它表面氧化。晒的时间短,氧化不够,盘的时候变色就会慢,晒太久葫芦就被晒糟了。”

说起当年,马君觉得入行还是容易的,只要为人好,别人就愿意带你。他认为自己算优秀学生。“别人需要学三年的,我可能学一年就够。一般情况是半年内入门,一年后不但能玩,也可以拿它来挣钱。”

他不认同玩物丧志这句话。“我认为玩物丧志说的不对,应该是玩物得知。你通过玩物的过程获得知识。这知识也能帮助你。”

马君家的客厅一角

他现在在家里养鸟,之前也养过蝈蝈,玩葫芦的习惯还一直保留 —— 这些都在老北京平民玩家的兴趣范围内。古玩这行当,一直没有深入下去。“一是个人财力不够,二是从心底不喜欢,对唐宋元明清什么的,没有感觉。”

马君喜欢西方工业革命以来的东西,“确切的说是从1860年代以后到1949年之前,这个时间段的东西。” 他认为宋代的东西卖的只是历史,而工业革命以来的工业设计,手工业更为辉煌。“近代这段时间又有历史,又有美感,知识,机械的力量。除了观赏性之外,有很强的实用性。这些点结合起来会让我激动。”

至于当代的东西,他觉得许多实用性物品的品性单调苍白,味道全无。“拿自行车和电动车来举例,二者都追求速度,但自行车除了这个还有美感,还有材料的重量,以及你蹬车时对力的感觉;相比之下,电动车只有速度,没劲。”

马君喜欢工业机械,喜欢金属材料,尤其是铜,铜器一旦收上来他就很难再割舍。抛开童年生活背景,他认为对金属之爱的深层原因是不可解释的。“全世界的人都喜欢金银铜铁,具体到为什么喜欢、偏爱哪一样,不好说。当这个东西加工出来,它产生的美感如果性格跟你接近,而且造型好、手感好,你就会喜欢。”

马君收藏的日本牙雕卖货郎

干了差不多十年买卖之后,马君买下了现在住的这套单元房。买完他迟迟不愿搬进来,他还是喜欢之前租的平房,“平房里东西能摆开,也能干活,楼房里东西没法摆,要干活也只能摆弄点小东西,不出声儿的。”

离他脚边不远处的地板上,放着一把短刀,一个皮革的刀套。短刀是欧洲的二手旧货,刀套是他找来的皮套,刚刚完成做旧处理,能摸出它刚刚上过油。马君拿手机展示未加工之前的皮套,看着就是市场上常见的新东西,颜色浅,发飘。现在它看起来有阅历,有沧桑感觉了。油是他用机油调制的。他说自己熟悉各种油的品性,除了别人讲的知识,有时自己也需要不断的做试验。“我用油做过太多的试验了。橄榄油,黄油,机油,地沟油……不同材料适合不同的油,关键是上了油要不粘手,同时防尘,不着灰。”

我拿起他的牙雕摆件,这也是上过油的,他说上油之前要拿烟熏,而说到烟又是一门学问。熏牙雕得用糖烟,就是食用糖干锅加热后冒出的烟,用它熏牙雕两分钟,之后才能上油。熏出的黄色不是光为观看,它也是保护层,让牙雕不容易开裂。

这些年他的手一直没闲着。从摩托车钟表到烟斗首饰,每样干起来都滋味无穷。行业里眼力好,善于跟买家打交道的人精很多,但是又能挑货,又爱动手,能搞定各种活计的并没有几个。他喜欢工业设计,于是就反复使用 “理性” 这个词:“修东西要修的合乎理性。要修到这东西的骨头里面去。这跟一心想修的漂亮,好拿去卖是不一样的。” 如今,手工艺俨然已是城市中产阶级的时髦关键词。马君自豪于手上的功夫,但不认为自己是手艺人,“我的职业就是收旧货的。”

马君身后有自己组装的另一张桌子,桌面的圈架是一个铜吊灯的灯圈。他说自己收集了很多铜的材料配件,只等有了场地就慢慢做。“可惜中国的铜件品质不好,现在人心坏了,不好好做。要买的话得找俄罗斯,日本进口的,质量有保证。”

他的梦想是个宽敞的工作间,离家别太远,能摆一些心爱的旧货,能招呼朋友喝茶,能干活做东西。

马君在潘家园市场路口

马君是酒鬼,每天喝半斤高度数白酒。他虽然喜欢西方工业旧货,却始终不能接受洋酒。“啤酒喝着也没意思,只会胀肚子。”

朋友说因为喝酒的缘故,马君这两年的视力下降得厉害,但他说自己挑货的眼力仍然精准。“我隔空两米,腰都不带弯,能看出它到底是镀银,925银还是纯银。” 他说完拿出一个盘子让我看。盘子直径超过20厘米,厚实有分量,上面刻的图案纹样及字体丑陋,文字说明是铁路某某局的成立周年纪念盘。“你能相信这是纯银的吗?”

见我疑惑,他两手抓住盘子两端,稍稍用力,盘子像一张饼似的弯曲。马君继续讲解,”这种工艺品是单位洗钱做假账用的。它制作的时候内部报价必定高得离谱,又不敢公开标示它为纯银。因为做的丑,又没标示,容易被人不当回事,处理给收破烂的。有的领导家里东西多,把它直接扔到垃圾桶都有可能。”

马君说这是地摊上拣的漏儿,远远看见,拿到手里更是百分百确定。摊主认定它是镀银,不敢相信是纯的,最后便宜价格成交。

爱干活的人对工具自然有感情。他喜欢收集工具,以这方面的知识积累而自豪。喝茶间隙,他拿出一样铁器,让我猜用途。样子有点像小耙子,短小,铁齿钝,曲线有点夸张,隐约透出中式道家的风骨,漂亮,但难以想象它的用途。他公布答案:是加工毛毯时理顺毯子用的铁梳。“我问过很多人,他们都不知道,也没见过。” 他喜欢进场看人家干活,多年之前路过一家做地毯的厂家,他进去参观,见到工人用这种梳子,记在心里,多年后居然遇到了。一番打磨之后,铁梳泛出光彩,气质高贵,不比任意一件古玩逊色。

一起去逛大柳树市场,马君在一个摊位前停住,拿起把小铁榔头塞给我。“赶快买。日本的老榔头,品质没得说,木头手柄是咱们这边一个老木匠做的,活儿也不错。我之前买过一把。”

潘家园市场一瞥

他每天跟旧货生活在一起,朋友说买个吸尘器,他连忙说去大柳树买旧的,电器买新的纯属花冤枉钱!他传授我一个逛旧货市场的方法。“进场之前,站好,闭眼,用力晃两下脑袋,清空里面的储存。然后再慢慢迈开步子看。”

摆了那么多年地摊之后,马君也尝试租过门脸房经营,人在里面站柜台舒服很多,可利润不升反降。他果断退掉,回归地摊。潘家园市场的大棚里,密布着上千个面积一点二平方米的摊位,马君的就在其中。他只在周末两天出摊,他媳妇守摊卖货,他负责开摩托车接送。摊上基本以欧美的小件为主,刀具、烟斗、军用铜水壶、纪念币、烛台、自行车座等等,也有日本的水晶珠链。他笑着环顾周围,“这里面,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新货。” 不过不论新货旧货,大伙都反映,生意不如原来好做了。

头天去市场看他的摊,天气晴朗,人头攒动。第二天就见到他朋友圈转发的消息,潘家园市场部分摊主跟市场管理方爆发冲突,有张照片上,一个年轻人被打破头,血流满面。再过一天,新京报的报道也出来,交代了冲突的原因 —— 管理方要求续签的租赁合同条件苛刻,引发了摊主们的强烈不满。马君转发时加了一句:这就是潘家园市场!

网络上最近一直有潘家园要搬到张家口的传言,马君听到的消息是,领导确实去那边考察过,但是双方没有谈成,计划搁浅了。但这件事无疑强烈的摧毁了摊主们的安全感。

潘家园市场里,像马君这样买下房产,扎根北京的摊主也是极少数。当初跟他一块出摊的老友,年纪最大的已经八十多岁,有好几个已经离别人间。“奥运会前一年有个老朋友死了。死于医疗事故。肝移植手术弄破胆管,胆汁腐蚀了内脏。我去医院看他,他淌出的眼泪都是绿色的。” 马君说那人是黑龙江人,姓佟,他的入行老师之一,经营首饰、墨盒、老绣品为主,懂得多,也会修理。

马君夫妇傍晚收摊

下午五点,马君帮老婆把摊位上的东西收进箱子,二人抬着它走出市场。路边停着一辆绿色的边斗三轮摩托车,北京人叫它侉子,那是马君的坐骑。几个戴着蜜蜡珠坠的老头凑过来,议论起这车的型号款式。其中一个问,这车是要卖吗?马君连忙说,不是不是。

老婆坐上边斗,马君发动车子,冲我摆摆手,一加油门,回家吃饭喝酒去了。(杨国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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