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停的上海旧货市场,带走了一个物尽其用的年代
大部分上海年轻人并不知道,在市中心老西门,有一家叫做“万商”的市场,它是上海市中心仅存的一家大型二手货交易市场。地方虽不起眼,却是上海中老年人的淘货圣地。他们能在这里买到1元一根的牙刷、100元搞定两双鞋子,家里有什么电器坏了,这里总有师傅能修好,音响爱好者甚至花上几千元就能淘到原价几万元的音响功放。
市场中的招牌用的多是大号加粗的字体:专修电磁炉、遥控器维修。店招不甚美观,却能让中老人不用花费太多眼力,对每个摊位的特点一目了然。
最初设立万商二手货市场的目的之一,是为了接纳有意愿的国有企业职工来市场自力更生。那是上世纪90年代初,人民路—方浜西路地块在动迁完毕后暂时闲置,为了促进国企改革后“4050”下岗群体的就业,上海南市区招商投资公司等单位设立了这家二手货交易市场。
2019年最后一天,一个消息让市场里的摊主、老顾客乱了手脚——这个经营了30年的市场,即将于2020年5月31日关停。
逛多了旧货市场,
会觉得商场里真正能买的东西很少
朱家两兄弟这天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分别从南汇和航头赶到万商二手货市场会合。
两兄弟是地道的上海南市区“老土地”。他们就出生在城隍庙旁的安仁街上。前几年还没动迁,他们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就会到万商来看看有没有换,有空也会到这里玩玩逛逛。他们已经记不清来这个旧货市场多少次了。
2015年,他们分别搬到了上海郊区的南汇和航头,但也会时不时坐上单程一个半小时的地铁,相约来万商逛逛。
从地铁站走到万商的路上,他们远远就能听到从市场内传出来的叫卖声和给音响试音的舞曲。市场正门,他们常能看到老人们带着一大包日用杂货从市场里走出来,然后心满意足地骑着自行车回家。
上海人会过日子,精打细算。花100块买把电水壶,烧了3个月坏了,上海人不大会扔垃圾桶的。买一套电热棒配件装上去又好用了。电风扇坏了,50块钱买一个新的电机,肯定比两三百块去买新风扇便宜。
“旧货并不代表质量差,一分价钱一分货”。他们觉得,逛多了旧货市场,会觉得商场里真正能买的东西很少。
“阿拉屋里厢附近还真买不到这个,毕竟是新城,生活配套还跟不上。像这个脚垫,冬天洗完澡出来踩一踩,脚就不冷了。”兄弟俩今年都是75岁,不会网购,手机只用老人机,出门只带现金。“人家都担心有人诈骗老人的钱,我们用不来高科技,也不用担心人家来骗我们了”。
那里的警察看到我都笑了
他们叫我外滩舞王
除了照顾老年人的生活习惯,旧货市场还有个好处,就是能帮忙反复修理老物件。78岁的周厚德老先生就经常来这里修他的小音响。
他来的这天正好下大雨,但他也顾不上了,要是没有了音响,他就没法跳舞了。
“我经常在外滩那里和老外一起跳舞,三个老外也跳不过我一个人。那里的警察看到我都笑了。他们叫我‘外滩舞王’。”
老周是广东汕头人。青年时因为下乡、插队辗转于云南、广东等地。但跳舞这个爱好一直伴随着他,直到他从上海沪东中华造船厂退休。后来跳舞的名声见长,哪怕他在职工医院住院,医生护士都让他教教跳舞。
退休后的老周并不富裕,他和家人住在广东路的一栋老公寓楼里,距离外滩只有几百米。上楼的时候木头梯子嘎吱作响,家里小辈一直希望房子拆迁,这样就能快点来钱。他却觉得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再多也没用。
几年前,公寓周边有工地施工,日夜不停的噪音和滋扰让老周公寓里的一位老太心脏病发,老周也不甚其扰。楼内的居民联合起来投诉施工方,施工方最终承诺,包办楼内老人后续所有的医疗费用,并享有级别不低的绿色通道。
没了后顾之忧,老周在跳舞上放得更开。他觉得自己跳舞有两个优点,一是姿势优美,二是节拍卡得准。
不管去哪里,老周总是带着小音响,有机会就用它来伴奏跳个舞。前段时间上海的舞厅都还没开门,老周只好去苏州跳舞。没想到在回程的火车上,小音响摔在地上,坏了。
老周常去的这家店,专卖各类收音机、广场舞音响和话筒等设备。顾客中大多数是老周这类喜欢文体活动的中老年人。但还有一类比较特殊:病床上的老人。他们也想听听外面的声音,但既用不来智能设备,家人也没法一直陪在床前,就托孩子来这里买。这时候,收音机就变成他们和世界的唯一连接。用店主胡兰星的话来说,他们的工作“主要是为了给中老年人带来快乐,顺便赚赚钱”。
但是这次,老周的小音响没有修好的希望了。他花了80块钱重新买了个新的,店主帮他把旧数据全部拷贝过去后,他借着试音,还为大家现场跳了段舞。
为了试一试音响设备的成色,二手市场里歌声、音乐声总是此起彼伏,这边一位阿姨唱一首《青藏高原》,那边一位爷叔试几句《朋友》。有些买广场舞音响的客人,还会把音响拉到室外空地上,看看机器在开阔空间的声音表现力。常来逛市场的客人和店主们对这堪比KTV的场景也见怪不怪。
老周那天选来伴舞的音乐是《爱情江湖》:
抓一把三弦唱歌谣
抖落红尘声声笑
管它阳关还是独木桥
伤心的人呀就别再烦恼
江湖第一不敌陪你到老
烫一壶老酒心头烧
掀起沧海的浪潮
劳燕分飞遗恨在今朝
散去千金呀换来伊人一笑
多少英雄为爱折了腰
一曲舞毕,周边正忙于生意的店主拍手叫好。老周一边微笑致意,一边把小音响一塞,一边迅速收拾好行头。
“要帮家里买点菜,待会回家做饭,回头见啊!”真真舞毕抽身去,深藏功与名。
谁料女顾客上来就问
对方的存款情况
已经在这里做了二十几年生意的何国珍也没有想到,这个市场竟然说关就关了。
1949年出生的何国珍是上海人,90年代末从单位退休后,在家里待过两个多月。从生活规律的上班族一下变成无所事事的退休工人,她很不适应。百无聊赖之际听到有同事在万商做生意,就过来看看。那时正好有一个老板的铺位到期不做了,同事建议她盘下来,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从没做过生意的何阿姨就此开始了练摊生涯。
开始的时候何阿姨啥也不会,只能对照着前任店主留给她的3大张商品价目表,慢慢熟悉库存、进价和商品类型。好几次,何阿姨都误用进价把商品卖出去。纵使如此,那几年何阿姨在这里赚的钱还是比之前在单位的工资多了不少。
何阿姨是个热心人。她的柜台旁边,放着一把椅子,平时站累了,或是客人走累了,都可以坐下来休息休息。有一次,就是这把椅子让何阿姨和一位女顾客聊熟了,对方无意间透露自己想找个老伴一起安享下半生。言者无心,但热心肠的何阿姨还真就从朋友中张罗到一位先生,并安排了他们见面。
谁料第一次见面,女顾客上来就问对方存款情况。
“真是坍我台啊!”那之后,这位女顾客就再没来过万商。
周末的二手市场,人山人海堪比南京路,一天生意做下来开心了、赚钱了,何阿姨会和一大帮摊主朋友下馆子吃饭。就在今年6月,有位卖卫浴用具的摊主因为癌症去世了,虽然她因为养病一年多没来市场,但何阿姨和相熟的店主们也还是到追悼会现场为她送别。“很多平时看着大大咧咧的男摊主也哭了”。
何阿姨没有透露太多的是,她的2020年上半年也许比其他人更为痛苦。1月份,她的丈夫猝然离世,为此,她瘦了十几斤。
大年初四,何阿姨就来市场了。那段时间新冠肺炎疫情还很严峻,孩子也曾多次劝她不要来外面上班。可她“还是不习惯一个人在家里坐一天,一天不来这里就难过。”那几天中老年人都不敢出门,市场里每天也就十几个客人,何阿姨一天只赚几十块钱,还不够来回路费和饭钱。
但是每次走进旧货市场,爬上楼梯,沿着店铺与店铺之间的曲折走廊,不断走向自己的铺子,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身边闪过,她都感到特别安心。
在突然遭遇了人生的创痛之后,她还是想回到这里。
这次的关停
则没有一点点预兆
这已经是万商第二次濒临关门。
二手市场内的摊主一般是与万商市场签订租约,但这块地的产权实际归中房置业所有。2011年,产权方中房置业要求市场的运营方——上海万商二手货交易市场经营管理有限公司——归还市场场地,几番交涉下来,双方协商未果。
何阿姨记得,2012年底开始,中房置业就不断鼓动市场内的摊主停止向万商公司缴纳租金。2014年,中房置业趁万商二手市场消防整改,每天派上百人包围市场,干扰正常的经营秩序。
那段时间,场地方和运营方、运营方和店铺业主,各类纠纷和冲突不断。好几个摊主只能去了不远处的大兴街市场租了摊位,也有不少摊主就地在二手市场周边摆起了地摊。最终,在公安机关的帮助下,市场恢复了经营。带着诸多悬而未决的历史遗留问题,又开了6年。
这次的关停则没有一点点预兆,不少摊主12月下旬还正常进了不少冬衣、电暖器,想等春节前再赚一笔然后好好过年。但就在2019年12月31日关门前1小时的时候,清退通知突然就贴了出来。
店主们被告知在5月20日前,需要将所有商品清出仓库,届时将直接关门。没有来得及清理的所有物品,商场方面将直接处理。
经营电气维修的陈志荣跑了不少次市、区两级信访办,最后又争取来两个月的延期。老陈今年73岁。在来这里之前,他曾是上海电视机厂销售服务科的一名高级工程师。
在厂里的时候,他自学电磁感应,与同事们一道研发出了可控硅中频电源。这是电磁炉、电饭煲的核心部件,还可用于钢水精密铸造和湿蜡浇筑。这个产品一度成为电视机厂的拳头产品,北京、天津,甚至远在中苏边境的虎林都有他们的客户。老陈说起这些至今还很自豪。
后来因为厂里效益不好,老陈不得不为了生计四处奔走。每周两天会去一家宾馆的电器修理部值班,其他时间都泡在了万商的摊位上。开张伊始的万商,除了沿街是门面房外,内部是实打实的地摊,“外头落大雨,市场里头落小雨”。直到90年代末,市场方面才将内部改建为一间间店铺。
老陈有好几本记着顾客维修信息的本子,记录了他在万商的点点滴滴。“不管是录像机、血压计、还是电饭煲、电吹风。要不是眼睛老花,说不定还能修手机”。每接到一件电器,他就在本子上记下客人的姓名、电话和电器。等到顾客满意地取走电器,他就将那条记录划去。
2020年7月19日,最近一份清退通知出现:2020年8月1日零时或之前未将经营的摊亭棚及房屋交还公司的,将采取强制清退措施,由此造成一切后果由租赁户、经营户等自行负责,并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很多店主希望能延期到2020年年底,今年因为疫情,大多店主实际上直到3、4月份才勉强开始营业,上一年末的进货还大量积压在仓库。但运营方拒绝了。
何阿姨和老陈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一定就要关停这个经营了30年的市场,也不知道市场运营方与产权所有方之间究竟有什么分歧。唯一知道的是,这几年来,巨变已在万商周边发生。两条马路之外、有着30年历史的东台路古玩市场已于2015年关停,不远处的新天地通过不断开发打造,被认为是城市更新的样本。随着旧城改造的推进,万商周边的新楼盘近两年陆续开盘,2020年上半年的均价已近13万元每平米。
在急遽上涨的地价面前,那些店主与店主,店主与顾客,以及顾客与顾客之间经营出来的熟络与默契,那些沉淀了30年的体贴与周到,终究有些脆弱。
在万商关停倒计时10天的时候,“黄浦第一”的电气修理师傅老陈给顾客们发了一条微信:“万商市场将于7月31日关闭,为回报二十多年支持我的顾客,你家里还需什么小家电可尽管来我店挑选,看好说个价就给,所有商品仍保修一个月。联系电话:XXXXXXX。”
卖音响给“外滩舞王”的胡兰星夫妇还没找到可以续租的地方,但他们在关停之前特意加印了名片,把夫妇两人的全名和手机号都印在了名片上。“这是一种态度,我会为自己的货负责,市场关了之后,机器如果有什么问题,还可以来找我”。
何阿姨有劳保、有退休工资。市场关停,她本身并不太介意,但她担心其他店主,“一下子叫他们走掉,他们如何生存?”她刚来的时候,有些店主的小孩身高只到自己的腰间,现在这些小孩都已经结婚了。
逛完万商,朱家两兄弟习惯用一碗辣酱面来为这趟市区之行画上句号。吃面的地方叫“大富贵”,离市场不远。这家始创于清光绪七年的老字号饭店伴随着朱家两兄弟从懵懂少年到如今白发苍苍。
像很多客人一样,在得知万商即将关闭之后,老周先是急切地想知道老板会搬去哪。过了段时间,他打听到自己老家汕头,就是国内大部分收音机等电子产品的产地,就托亲戚以后帮他买。
“汕头的机器当然比二手货市场里的便宜”,老周说他之前也知道这点,但这里的老板愿意给他拷歌,甚至愿意花时间帮他下载喜欢的曲子,这是在万商特有的服务。
点评网站上,有一位用户这么评价万商的电器修理服务:也许提来修理的不是坏掉的物品,而是一种念旧的情怀,一种珍惜的生活态度,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越洲)